柯里昂阁下。

我杀了一个人


凌晨三点十八分。

我正要去杀一个人。

橘色街灯抚过每一个夜行人疲惫的双眼,寒风凛冽。

我把脸往围巾里埋进一点,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握紧一把左轮手枪。鞋跟叩击在人行道的砖面,发出深沉而平稳的声响。身旁不断后退的草木缄默不语,寒冷凝结在叶面的灰尘上。

我正要去杀一个人。

 

 

白昼是喧嚣的,白昼它属于城市,属于吵闹的浮尘,属于此消彼长生生不息的消费与生产。它栖身在每一个路口的信号灯里,每一辆汽车的胎隙的污泥里,每一双忙碌而短浅的目光里。它对于那些下贱而容易生长的作物,那些外来入侵的品种,以及其他逃避统治的漫游者,下达着永久的封杀和驱逐令。

 

 

途径夜晚的狂风突然肆虐,倏而又隐去不见。我险些扣下因久握而炙热的扳机。

下定决心去杀一个人,像是完成一件复杂而精致的艺术,去构思时间地点方式,让想象力编织出每一个细节。透过想象的目镜,将物镜另一头的画面具象、放大。

看见拔枪时手臂在空中划过的轨迹,受害者失衡后跌的滑稽姿势。那颗子弹,撕破冰冷的空气,气浪在触到肌肤之前就将那正在形成的惊惧表情击碎。子弹击穿了颅骨,因筋肉的阻拦而开始旋转,它把脑组织搅烂,脑浆和血液四散飞溅,一粒眼珠拖曳着神经一往无前地向我扑来。

我正在让这一切发生。

 

 

事件究竟怎样发生?

这个问题并不是对于事件发生的方式的提问,而是对事件“发生”这一命题本身的直接质疑。事件并不发生在当下,“发生”这个词一旦构成事实便已成为历史,“发生”的历史应该怎样论证?论据是完成论证的前提的话,又是谁对论据提出证明?既然我们一切理论的宫殿都基于几条尚未被论证的公理,那么事实的存在同样蛮横无理。

如果我已看见事件的发生,我的手已经感到了血液蒸干的黏腻,是否已将发生变为现实。

荒诞的夜晚,我在独行时怀疑起统治着世界万物的公理。

 

 

城市是属于夜晚的。

夜晚的魅力在于隐匿,在于虚伪,她借此赋予真实以存在的权利。她被用于寻欢,被用于做梦,不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。她让人从事务中解放,高举着本应该忙于谋生的双手,理直气壮地用于贪享。她是庇护所,是安逸的温床,是装满红酒的泳池,众生万象,皆在她广博的胸怀中吮吸着欲念的乳汁。

夜晚,汽车扬起又被灯光照亮的浮尘。

我正在杀一个人。

 

 

我见到了我的受害人。

没有办法,我对自己说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既然发生引起了疑惑,那么只有毁灭才能让它终结。我的受害人,裸露着洁白的脖颈,夜风从两侧将长发扬起。眼皮半张着看向远处,鲜红的嘴唇叼着一支纸烟。

她那么美。我驻足欣赏,我们之间隔着七秒红灯。美,就是意义所在。

 

 

我们谈论毁灭的时候,是否想起过毁灭的物象?细思这个问题,就会发现造词者险恶的用心,又或者说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——我们只毁灭美好的东西,美赋予毁灭以存在的意义。然而,当毁灭的宏大力量,被缩减至个体的量级,又会发生些什么?

我正在杀一个人。

 

 

地面上映出了绿色的光芒。信号灯上的符号小人机械地摆动手脚——我曾疑心那是不是一个受囚的灵魂。但这不重要了,一切都不重要了,所有疑虑、思索、欢乐、悲伤,所有辗转难眠的时刻,所有烂醉如泥的夜晚,只要是为了清偿痛苦的高债,全部都可以变卖兑现。我的受害人,用半眯的眼睛看着我,嘴角有一丝笑意。

这不对,她不该看见我。我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慑住了,不该是这样,不该。

可我,我已经越过了绿色的灵魂,踏过了阴阳两界,退路已经决然断绝。她却注视着我,带着恼人的笑。

也好,这样也好,有所准备吧。我愤恨地想,攥紧左轮手枪,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了,有种异样的堵塞感。我大步向前走,鞋跟叩击在地面,我听见自己喉咙深处有野兽一样紊乱的呼吸。

拔出枪,抵在额头上。只是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气,把烟蒂在脚下碾灭。扣下扳机,枪声响了,响彻夜空之下每一个角落。在流泪,急促地呼吸,手枪脱手掉落在地,汗滴沿着指尖落下。

我杀了一个人。

 

 

我知道有人在哭泣,我不知道那是我。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,滑进嘴角。我尝到了混杂着口红的怪异味道,长发落进脖颈,传来瘙痒的触感。

我忽然找不到我的受害人、我的手枪和我的鲜血了。浓郁的悲伤笼罩了我,我失声痛哭,不能自已。

寒夜里,一株没有叶片的老树,它的枝桠怪诞地伸张,目击了这场蓄谋已久的恶毒谋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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